西花厅的海棠花又开了
作者简介
邓颖超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、政治家,著名社会活动家,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,党和国家的卓越领导人,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。
在周恩来去世第12个年头的1988年4月,84岁高龄的邓颖超写下了这篇文字,这也是她写给周恩来的一封信。这封信情深感人,令人动容,寄托了邓大姐对周恩来浓浓的思念之情。
邓颖超称自己的这篇文章既不是诗,也不是散文,而是“一篇纪念战友、伴侣的偶作和随想”。并嘱咐工作人员,“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,喜欢海棠花的主人都走了,你们认为可以发表就发表,作为我的遗作,是对恩来的回忆和缅怀。否则,就烧掉。”
春天到了,百花竞放,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。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,走了12年了,离开了我们,他不再回来了。
你不是喜爱海棠花吗?解放初期,你偶然看到这个海棠花盛开的院落,就爱上了海棠花,也爱上了这个院落,选定到这个盛开着海棠花的地方来居住。你住了整整26年,我比你住得还长,到现在已经是38年了。
海棠花现在依旧开得鲜艳、开得漂亮,招人喜爱。它结的果实味美,又甜又酸,开白花的结红海棠,开红花的结黄海棠,果实累累,挂满枝头,真像花果山。秋后在海棠成熟的时候,大家就把它摘下来吃,有的把它做成果子酱,吃起来非常可口。
你在的时候,海棠花开,白天常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中,抽几分钟散步观赏;夜间工作劳累了,有时散步到甬道旁的海棠树前,你总是抬着头看了又看,从它那里得到一些花的美色和花的芬芳,得以稍稍休息,然后又去继续工作。
• 20世纪50年代初,周恩来和邓颖超在西花厅合影。
你散步的时候,有时约我一起,有时和身边工作的同志们一起。你看花的背影,仿佛就在昨天,就在我的眼前。我们在并肩欣赏共同喜爱的海棠花,不是昨天,而是在12年以前。12年已经过去了,这12年本来是短暂的;但是,偶尔我感到是漫长漫长的。
海棠花开的时候叫人那么喜爱,但是花落的时候,它又是静悄悄的,花瓣落满地。有人说,落花比开花更好看。龚自珍在《己亥杂诗》里说: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你喜欢海棠花,我也喜欢海棠花。你在参加日内瓦会议的时候,家里的海棠花正在盛开,因为你不能看到那年盛开着的美好的花朵,我就特意剪了一枝,把它压在书本里,经过鸿雁带到日内瓦给你。我想你在那样繁忙的工作中间,看一眼海棠花,可能使你有些回味和得以休息,这样也是一种享受。
你不在了,可是每到海棠花开放的时候,常常有爱花的人来看花。在花下树前,大家一边赏花,一边缅怀你、想念你,仿佛你仍在我们中间。你离开了这个院落,离开它们,离开我们,不会再来。你到哪里去了啊?我认为你一定随着春天温暖的风,又踏着严寒冬天的雪,你经过春风的吹送和踏雪的足迹,已经深入到祖国的高山、平原,也飘进了黄河、长江,经过黄河、长江的运移,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海洋。你,不仅是为我们的国家、为国家的人民服务,而且为全人类的进步事业、为世界的和平,一直在那里跟人民并肩战斗。
我了解你。当告别人间的时候,你是忧党、忧国、忧民,把满腹忧恨埋藏在心里,跟你一起走了。但是,你没有想到,人民的力量,人民的觉醒,我们党的中坚优秀领导人,很快就一举粉碎了“四人帮”。“四人帮”粉碎之后,祖国的今天正在开着改革开放之花,越开越好、越大、越茁壮,正在结着丰硕的果实,使国家繁荣昌盛,给人民带来幸福。
曾记否?遥想当年,我们之间经过鸿雁传书,飞过欧亚大陆,越过了海洋,从名城巴黎到渤海之滨的天津。感谢绿衣使者把书信送到我们的手里。有一次,我突然接到你寄给我的印有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像的明信片,你在明信片上写了“希望我们两个人,将来也像他们两个人那样,一同上断头台”这样英勇的革命誓言。那时我们都加入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行列。宣誓的时候,我们都下定决心,愿为革命而死,洒热血、抛头颅,在所不惜。
我们之间的书信,可以说是情书,也可以说不是情书,我们信里谈的是革命,是相互的共勉。我们的爱情总是和革命交织在一起。因此,革命几十年,出生入死,艰险困苦,患难与共,悲喜分担,有时战斗在一起,有时分散两地,无畏无私。在我们的革命生涯里,总是坚定地、泰然地、沉着地奋斗下去。
我们的爱情,经历了几十年也没有任何消减。革命的前进,建设的发展,将是无限光明的、美好的。一百多年来,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,无数的英雄儿女和爱国革命志士为了挽救祖国、建设新中国,被敌人的屠刀、枪弹杀害,他们的忠骨埋在祖国一处处青山下,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祖国的大地山河,在我们党的鲜艳的镰刀斧头红旗上,在我们的五星国旗上,有他们血染的风采。无数的战士倒下了,我们这些幸存者为继承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业,双肩上的任务很重很重。
恩来同志,有外宾问你,你哪里来的这么充沛的精力去工作?你说:“一想到我们死去的那些烈士,我们亲密的战友们,就有使不完的劲,要加倍地努力工作,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。”这也激励着我,使我无限振奋。我要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,用有生的余力和余热,更好地为人民多服一点务。
• 青年时期的周恩来和邓颖超
你和我原不相识,姓名不知。1919年,在我国掀起了五四爱国运动,反帝、反封建、反卖国贼,要救亡图存。这是以学生为中心,包括工农商的、举国上下最广泛的一次伟大爱国运动,反对签订《凡尔赛和约》。就是在这次运动高潮中,我们相见,彼此都有印象,是很淡淡的。在运动中,我们这批比较进步的学生,组织了“觉悟社”。这时候,我们接触得比较多一点。但是,我们那时都要做带头人。
我们“觉悟社”相约,在整个运动时期,不谈恋爱,更谈不到结婚了。那个时候,听说你主张独身主义,我还有个天真的想法,觉得我们这批朋友能帮助你实现愿望,我是站在这样一种立场上对待你的。而我那时对婚姻抱着一种悲观厌恶的想法:在那个年代,一个妇女结了婚,一生就完了。所以在我上学的时候,路上遇到结婚的花轿,就觉得这个妇女完了。当时就没有考虑结婚的问题。这样,我们彼此之间,都是非常自然的,没有任何别的目的,只是为着我们共同的斗争,发扬爱国主义,追求新思潮,追求进步。就是这样没有任何个人意思、没有任何个人目的的交往,发展起来。
我们建立起来的友情,是非常纯正的。我不曾想到,在分别后,在欧亚两个大陆上,在通信之间,我们增进了了解、增进了感情,特别是我们都建立了共同的革命理想,要为共产主义奋斗。三年过去,虽然你寄给我的信比过去来得勤了,信里的语意,我满没有在心,一直到你在来信中把对我的要求明确地提出来,从友谊发展到相爱,这时我在意了、考虑了。
经过考虑,于是我们就定约了。但是,我们定约后的通信还是以革命的活动、彼此的学习、革命的道理、今后的事业为主要内容,找不出“我爱你”“你爱我”的字眼。你加入了党,我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,我们遵守党的秘密,互相没有通报。我们的思想受到国际、国内新思潮的影响,走上了共同的道路,这使我们的感情不只是个人的相爱,而是上升到为革命、为理想共同奋斗,这是我们能够相爱的、最可靠的基础;而且,我们一直是坚持把革命的利益、国家的利益、党的利益放在第一位,把个人的事情、个人的利益放在第二位。
我们在革命征途上是坚定的、不屈不挠的,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,都勇往直前地去奋斗,不计个人得失,不计流血牺牲,不计夫妇的分离。
• 1956年4月,周恩来同亲属在西花厅合影。
我们于1925年8月结婚了。当时要求民主,要求革新,要求革命,对旧社会的一切封建束缚、一切旧风习都要彻底消除。那时没有可以登记的地方,也不需要什么证婚人、介绍人,更没有讲排场、讲阔气,我们就很简单地,没有举行什么仪式,住在一起。在革命之花开放的时候,我们的爱情之花并开了。你的侄辈让你讲你我的恋爱故事,你曾说,就是看到我能坚持革命。我也看到你这一点。所以,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计较谁的相貌,计较性格有什么差异,为共产主义的理想奋斗,这是最可靠的、长期的、相爱的基石和保证。
我与你是萍水相逢,不是一见倾心,更不是恋爱至上。我们是经过无意的发展、两地相互通信的了解,到有意的、经过考验的结婚,又经过几十年的战斗,结成这样一种战友的、伴侣的、相爱始终的、共同生活的夫妇,并把我们的相爱溶化在人民中间,溶化在同志之间,溶化在朋友之间,溶化在青年儿童一代。因此,我们的爱情生活不是简单的,不是为爱情而爱情,我们的爱情是深长的、是永恒的,从来没有感觉彼此有什么隔阂。我们是根据革命事业、共同理想相爱的,以后又发现有许多相同的爱好,这也是生活协调、内容活跃的一个条件。
每当我遥想过去,浮想联翩,好像又回到我们青年时代并肩战斗的生活中去,心潮澎湃,久久不能平静。我现在老了,但人老心红,志更坚,生命不息,战斗不止,努力为人民服务。
同志、战友、伴侣,听了这些,你会含笑九泉的。
一九八八年四月于中南海西花厅
-End-
文字 | 《档案记忆》
作者 | 邓颖超
图片 | 源自网络
编辑 |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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